一陣狂風自窗外卷入，吹動了屋內書桌上掛著的、大小不一的系列狼毫毛筆。

門外雨聲如註，轟隆隆打著驚雷，靈蛇般的閃電霹靂而下。

老影端坐在書桌後，捏住一個玲瓏的翠玉酒觴，遙遙朝我舉杯，慢慢地啜飲了一小口，然後也不放下杯子，就這麽拿在手中把玩著。

酒是好酒，上好的浮生醉，飲酒人也是妙人，清貴無雙。

“酒醉雨幽憶昨宵，哪得佳朋憶昨宵？小鶴，好久不見。”他微微頷首，眼中帶笑望著我，語氣輕描淡寫，仿佛眼前成堆的屍體根本不存在。

我看著他平靜得近乎漠然的神情，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沈。

一模一樣的眉眼，一模一樣的神姿，一模一樣的動作。

他不再是一團黑乎乎，只有一雙眼睛的影子。

可眼前這個“老妖”是老影，不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老妖怪。

風雨雷電不停，我卻覺得這個世界安靜得讓人發虛，肅穆的森冷寒意讓我害怕到心悸。

“今天上午我們不是才見過嗎？”我長長吸了一口氣，走近兩步，微笑道。

老影笑容淡淡，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，那目光卻猶如一柄出鞘的劍。

一切早已昭然若揭，不是嗎？

在郭北鎮掀起血風腥雨，犯下連環剜心案的罪魁禍首就是他——老影！地上的那些死屍，無一例外全是剜心而死，就像姥姥，就像裁縫鋪的掌櫃，掌櫃恨的不是我偷東西不給錢，他怨的是我身上那股海棠花香，他怕的是蛟珠上依附的那個兇手的氣息。

端坐著的老影沒再說話，慢慢給自己再斟了一杯酒，然後一揚袖袍，桌上便多了另一個酒杯，也慢慢倒滿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老影才釋然地抿抿唇，慢悠悠地淡定開口道：“小鶴，我最討厭你的一點就是——明明你什麽都知道，卻在裝糊塗。”

我嘆了一口氣，說：“我以為我們不會真的走到這一步的。”

我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，瞬間酒氣上湧，從耳根燃起一把火，燒得我滿臉通紅，眼角都帶上了紅，忍不住顫顫巍巍伸手扶住書桌邊。

老影一揮手，我的身後出現了一把太師椅。

他眉宇間有淡淡的悲傷，眼角下那道淺淺的笑紋此時看起來似乎也充滿伶仃的孤寂和寂寞，“坐吧。”

“你從什麽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？”他飄忽的聲音幽幽地在空中飄蕩。

“老妖洗澡的那一次開始。”我喃喃道，慢慢走到窗口，冷風吹得我面上潮熱稍退。

“那時候，我拿著蛟珠照看他背上的‘雲紋’，無意識地掃了一眼映在墻上的影子。你說過你只能在他睡著時才能以一團輕飄飄的人形黑影活動的吧？那時候，我只看到了我的影子。”

老影表情有些僵硬。他大概沒有料到，這麽小小的一點跡象，就讓我開始對他產生了不信任和懷疑。

他讚賞地點了點頭，“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更心思細密。我確實早就能脫離他的束縛，但我做錯的並不止那一點，對嗎？”

我咬咬唇，沈聲繼續道：“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，那個許你願望將你放出來的佛陀就是引渡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人，他的一時惻隱放出了你的心魔，想要彌補，找來了我，話也不能說明白，他口中老妖的麻煩也會是我的麻煩，說的就是你吧？”

老影笑笑，不置可否。

“去黑山做客的妖魔鬼怪失蹤案是你弄出來的，是嗎？殺死姥姥的人也是你;小青也是你的幫手吧？我蘭若寺不翼而飛的精血，一直都是她偷偷送去給你了吧？你應該是在暗中修煉某種恐怖的暗黑法術，能量來源就是靠吃人進補，我說的對嗎？”我回頭目光沈沈望向他。

我是希望他能反駁我的，但他沒有閃避我的目光，反而笑得微微瞇起上揚的雙眸，坦蕩地點了點頭。

“我很餓。”他頓了頓，毫不介懷地同我繼續說道：“起初我只是生吃藏香洞食人的無量寶魚，不過後來我發現無量寶魚體內的陰煞氣悉數轉移到了我的體內。我體內戾氣越重，我脫離老妖單獨存在的時間就越長。”

“於是你開始吃人，吃妖。”我苦澀地說道。

“我只偷偷地吃想來到黑山上做客的小妖怪們。其實我最喜歡吃的是所有他討厭的人，所以我才會去殺了一直糾纏他的榕樹精。”老影說道這裏，眼中流動著一種嗜血的赤紅暗芒，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，舔了舔血紅色的薄唇，看上去兇煞非常！

“不過他討厭的人很少，因為他性子懶散，不喜歡誰時，就幹脆懶得搭理他。”他垂眸笑笑，有些失落。

“夏侯也是我吃掉的。”

我默然點頭道：“我知道。”

“夏侯成了幹屍，而小青並沒有將他的精血送來，因為他的精血已經被別人吃掉了。燕赤霞也是正好撞上了化身為黑山老妖的你吃人而與你動手，我猜，小倩被你拿來擋了一次劍，是嗎？不然她不會對我要將她嫁給黑山老妖的想法，產生前後那麽迥異的態度，甚至帶著強烈的恐懼。”

開始，小倩只是不願意嫁過去，後來經過那一晚之後每次一提及黑山老妖，她的臉色就變得毫無血色，手都不住地發抖。而小青威脅小倩的籌碼，恐怕起初是“自由”，後又換成寧采臣的性命。

“燕赤霞那樣愛憎分明的人，那晚卻毫無理性地將所有矛頭對準黑山老妖，那種行為是完全沒有道理的。”

老影垂眸，飲盡一杯浮生盡，臉色漸漸陰沈，自嘲地開口解釋道：“呵。凡人說的‘小不忍則亂大謀’，確實有幾分道理。吃得越多，我的饑&渴就變的越強烈。他在蘭若寺呆的時間太久了，那晚聞到鮮血的我就像被地獄使者勾著鼻子走的餓鬼，甚至等不到小青送來給我。”

他如玉的手指輕輕在酒杯的紋飾上劃過，像是在溫柔地撫摸情人的面頰。

這樣的動作也與那個他如出一轍。

“還有呢？你這樣謹小慎微，應該不止發現這些不對勁才是，不要讓我失望。”老影大概沒想到我在那樣慌亂的情況之下還留意到了這些細節，此刻聽我娓娓道來，像是來了興趣，也想弄個清楚明白。

有時候，人的潛能都是逼著逼著開發的。我也沒想過，有一天我會成為心思這樣綿密的人。

“我完全確定是你在背後操縱一切時，是那晚過後，第二日清晨，在蘭若寺的大雄寶殿之上。”

“哦？是嗎？”

“因為那個計劃本本的緣故，導致我之前一直懷疑的對象是老妖怪，我以為小青在幫的是他。可那天晚上，小倩的意外出事卻將一切都推翻了。我也會思考，他答應救下小倩是不是在用苦肉計。那時候，你不應該上屋頂來，更不應該自然地接過我手上的計劃本。”

老影一直平靜的臉色，似乎終於惱羞成怒，由青轉黑，陰測測地擡頭看我，氣勢淩厲，語氣充滿了被背叛的決絕和狠戾：“你是故意在試探我？”

我直視著他的眼睛，艱難地點了點頭，“我故意將本子合攏，裏面亂七八糟，你卻能清楚翻到那一頁，對前面那些雜七雜八視而不見。為什麽？因為你早就看過，你像熟悉自己的東西一樣熟悉這個本子，熟悉我寫的字。”

我頓了頓，舔了舔幹澀的嘴唇，長久被冷風吹著，五內卻蘊火，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很難受，頭暈目眩。

“計劃本是小青交給你的，對嗎？後來，又出於某種不可抗因素，本子落到了老妖的手中。”

老妖聞言一怔，不知想起了什麽，眼中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一閃而過，眉宇間的戾氣淡去，再次變得閑淡悠遠。

性情起伏太大，應該是他體內的魔性作祟。

“你畫的畫冊我看得稀裏糊塗，完全不知你寫的是什麽。我這邊還在皺眉楞神，他就已經醒來了。我只能迅速當回影子，你的畫冊也算是被他無意間撿到的。”

我愕然，有些吃驚，就這樣？老妖得到本子這樣簡單？我還以為其中還有更深層次的緣由，好歹也要扯個什麽驚天的連環套陷阱吧？

“凡是我無法弄清楚的事情，他一定都能弄清楚，因為他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他啊……”老影說著不覺流露出一種癡癡的神情，溫柔地笑著看著我：“他對你很感興趣，看到那個他會很開心的。我喜歡看他高興的模樣。”

我雖然早已隱隱察覺到老影對老妖怪產生了某種異樣的情動。但沒想過，會是這種不可對人語的情感。

情之一字，自古到今都是福禍兩儀的東西。不在其中，不知其甜如蜜，不在其中，不知其晦之苦。

“而且，他更接近你，也就代表著我更靠近你。我對一抹異世界的魂是如何使用已死去姥姥身體的法子很感興趣。”他的目光猛地一亮，展顏一笑，似乎很是欣慰，又像是滿含垂憐。

終於，我們來到了正題。

不知不覺，我的嘴巴已經被我咬得發白，我的額頭也沁出了冷汗。

我和他沈默著，過了很久，我才緩緩開口問道：“你為什麽要屠殺小狼一族？”

老影微微瞇起雙眸，冷冷笑答：“它們看到了太多不該看到的東西。”

此時，一道閃電無言劈下，銀白色的電光照亮了老影的面龐。

瞬間，宛如曇花一現的亮光撤去，房內變得幽暗沈悶，身著一襲黑衣的老影似乎要融入黑暗之中，面容變得模糊。

書房內死寂如墳墓，我的手腳冰冷，呼吸有些窒塞。

我垂在兩側的雙手，死死握緊，擡起莫名酸痛的雙腿，艱澀地走到那張太師椅上坐下。

“你之前為什麽一直不殺我？為什麽現在又決定現身，不再掩藏？”我目光沈沈，神色覆雜，心中有一塊柔軟被絞得血肉模糊，疼痛難忍。

閉上眼，很多很多關於那個他的回憶不斷從我眼前掠過，笑的，邈遠的，嘆息的，溫柔的，動情的，微醺的，自大臭美的……

最後是他站在雨幕之前模糊的身影，烏黑的長發隨風飛揚，側臉清艷，他說：“時間已經不多了……”

雨勢漸小，煙霧朦朧。

再開口時，我的聲音喑啞微弱，仿佛風一吹就散，雨一打就零落。

“你……想要的，已經到手了嗎？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原本老影應該以一種更意外的方式暴露的，但是，老妖在黑山出了點問題，老影也終於發現了九轉命珠。

如果讓他死在她的安排之下，不如……

他沒必要瞞下去了，故而坦蕩出場。

連續這幾章信息量有點大，希望你們還記得前面的劇情= =

ps:無法接受老影對老妖這種感情設定的，揮揮手。

下一章！老影的故事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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